又一場漫長的告別,英國最偉大奧林匹克選手從容向死

2024-10-27 01:41:03 5

克里斯·霍伊(Chris Hoy),對於我這個年級的體育記者總該留下些痕跡的,即便你並不是所謂的腳踏車競賽專項記者,畢竟他鮮明地寫就了大英奧運會在倫敦奧運會週期中盎然崛起的耀眼軌跡,從2004年雅典至2012年倫敦,三屆奧運會皆有金牌入賬,在BBC年度體育風雲人物評選中總能實至名歸的。北京奧運會雖是菲爾普斯和博爾特一飛沖天,但拿下三金的霍伊也該足以因此成為我們親切奧運會的輝煌定義者之一,轉戰自家奧運會繼續邁上巔峰,在“超級星期二”的那個比賽日裡,穩穩地將英國場地腳踏車的勢能釋放到了極致。

2013年,霍伊選擇退役,帶著爵士榮銜歸隱於從容開啟的全新人生。凡英倫奧林匹克大事,霍伊必會是以旗幟般人物是身份出場,其不同版本的自傳始終置於書店體育圖書部分的顯耀位置,重大腳踏車賽事的第一現場也可常見其身影,拿起話筒點評晚輩們的激烈競賽,權威感可以溢位螢幕。法國人辦奧運會時常出新,比如開幕式前的紅毯秀,以鐵塔風姿為背景,把原本一板一眼的開幕式之中平添了秀場的氣息。雖然不確定因素甚多,但在法國人與國際奧委會堅定推進下,總算做成了,一眾紅星與名人亮相細雨飄飛中的紅毯秀。霍伊人在其中,穿著一如往常素樸,並無明星獨特風采,隔著螢幕,我在一小時車程之外的報道中心裡,從直播訊號裡看到了他,那時並無任何心裡起伏,BBC推薦自家最偉大奧林匹克選手自然而然。

回到北京,看過BBC的開幕式轉播錄影,我想巴黎奧運會對於克里斯·霍伊爵士應該是一段愉快的時光,那六塊奧運金牌的光芒至今溫暖人心,退役之後的日子持續發光發熱,直到今年二月他宣佈罹患癌症。在巴黎,霍伊是在接受了第一輪治療過後,才走上紅毯,坐進了BBC的奧運演播室,專注在場地腳踏車賽場的解說評論席。整個腳踏車競技大家庭在以各種方式關切著48歲的運動傳奇,雙手緊握或溫情擁抱,“你看起來真的很棒!”、“太高興可以看到你的歸來!”

二月,霍伊在社交媒體上坦誠自己患有癌症,並開始進行化療,感念初始治療效果良好,激勵他保持樂觀積極,繼續工作,如常騎行,讓生活保持常態。奧運期間,螢幕上展現出來的良好狀態一度讓公眾認為,這世上又多了一位抗癌勝利者。鼓勵與問候雖然持續溫暖人心,但霍伊回應以微笑之餘,還是向親近好友坦誠,病魔依然緊緊地扼住其咽喉,難以掙脫。剛剛過去的這個週末,透過《星期日泰晤士報》,霍伊鼓足勇氣再度告知公眾,面對癌症已經竭盡全力,但無奈一年前發現時便已確診為晚期,型別兇險,生命預期只剩兩到四年。餘生雖短,霍伊渴望可以從容與眾人告別,以自己的方式來面對死亡的來臨。這不禁讓人們想起了曾經兩度奪得環法腳踏車賽冠軍菲儂50歲同樣因罹患癌症辭世時的遺言——我並不懼怕死亡,只是不希望它的到來。直到面對記者這一刻,霍伊其實原本也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坐著平靜地講出苦痛以及對於未來生命終點的期許。

去年九月,霍伊肩部陣痛難忍,原以為是健身中拉傷所致,但經過診療過後,護士含淚相告,肩部發現腫瘤。兩天後,在妻子陪伴下,霍伊聆聽了醫生關於自己的病情判定,前列腺癌第四期,已然出現多處轉移,不可醫治。當天,霍伊在筆記中寫下一句話——“我要學會如何死去了。”從那之後幾個星期,開始了密集治療,隨之而來的痛楚讓霍伊一度陷入令人窒息、無法入眠的絕望。更深的焦慮是如何將患癌實情告知兩個孩子子,9歲的兒子卡魯姆和6歲的女兒克洛伊,霍伊夫妻兩人最終決定面對孩子要儘可能以誠面對。選擇了一次晚餐的機會,氛圍慢慢放鬆下來,霍伊告訴孩子們自己肩部長了腫瘤,需要化療。卡魯姆直接便問道,“你會死嗎?”爸爸答道,“沒有人會不死的。如果醫療條件足夠好,還能活很多年。”艱難的化療過程中,霍伊奮力闖關,卡魯姆面對病中的爸爸關切詢問,治療會不會奪去頭髮。為了讓兒子們不受困於失去頭髮乃至於失去父親的恐慌之中,霍伊在長達18周連續六輪的化療中,都戴著一頂特殊的帽子,在對抗所有苦痛的同時,總算保住了大多數頭髮沒有因為化療而掉落。

化療之中,突然有記者打來電話向霍伊的妻子詢問,偉大奧林匹克選手是不是患了晚期癌症,這一動向讓霍伊本人異常焦慮,看來訊息已經走漏了,需要鼓起勇氣去面對公眾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也就再也無法關閉,生命的最後行程也將會呈現於大眾面前,霍伊下決心並不容易。今年二月,終於有了那一次病情告白,至於“樂觀”與“積極”的措辭當時也是一種本能的修飾,正處於最痛苦階段的霍伊不僅要面對身體之痛,還要驅除掉時刻折磨自己的痛楚——兒子即將失去父親。狀態略好時,霍伊會將病痛與絕望之情一一記錄下來,深夜也會爬到小兒子的床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骨肉,淚水向心中流。

今年春天,初始化療終於告一段落,霍伊身心逐漸得以恢復,說來外人可能不會相信,確診癌症之後,包括艱難的治療過程,這位奧運選手更是腳踏車運動的終生熱愛者,只有五天未曾騎車。四月份,一家四口到泰國旅行,霍伊騎車登上了酒店背後的小山,那一刻他感慨良多,與癌症抗爭的過程中,身體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一切的應對與鉅變都發生在頭腦之中。

霍伊一字一句寫成的病中筆記會細膩地展現此種人生鉅變,下個月會在英國出版,名叫《那些重要的事情:我最艱苦的競賽 All That Matters :My Toughest Race》。筆記透露,在霍伊確診癌症前幾天,妻子也查出了兇險且活躍的多發性硬化症,兩人一道要面對人生最具有破壞性的挑戰。即便在按照想象之中的堅強來行事,但恐懼和絕望也曾瀰漫在這四口之家,但霍伊夫妻最終穩定下來,儘可能地從容走向生命終點。他們一道建立了“四期環繞賽”,邀請患癌者每年夏天從格拉斯哥騎行至愛丁堡,希望以此傳達明確訊號,癌症四期絕非生命終點,可以努力活下去。

霍伊始終沉浸於自我人生的幸運之中,無論是2004年雅典奧運會的奪冠,還是遇到愛人以及成為父親,總覺命運一直眷顧。2014年,大兒子降生,早產11個星期,體重不足兩公斤,在醫院足足住了九個星期才算脫險,霍伊一度覺得將失去親生骨肉。等到小女兒克洛伊降生,又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早產,但兄妹兩人都幸運地長大了,如今身心健康。感念命運的安排,生活中幸運無處不在,霍伊甚至篤信,晚期癌症之於他也是一種幸運,至少可以全身心去迎接一場有關生死的命運終局,精細計劃每一步,列好遺願清單之中的每一項。《泰晤士報》有一篇專欄寫到,人人皆要面對死亡,當死期已定,人們會如霍伊一般去積極面對嗎?而“積極”又意味著什麼呢?你還能繼續愛你的運動嗎?你還願憑一己之力幫助他人嗎?

霍伊出生於愛丁堡,自幼被家庭溫暖所包圍,7歲那年看了電影《ET》過後,飽受激勵開始騎上BMX小輪車,一年後便在父親的陪伴下四處參賽了,長大後逐漸專注於場地腳踏車訓練。1999年在愛丁堡大學鑽研體育科技專業的霍伊贏得了世錦賽團體銀牌,轉年24歲的他在悉尼贏得自己的第一塊奧運獎牌,距離冠軍僅有一步之遙。運動心理學專家們一致認為霍伊陽光般的性格源自於原生家庭之愛,在運動人群中很具感染力。曾在利物浦隊、三獅軍團擔任心理教練,並引領過斯諾克巨星奧沙利文的著名運動心理專家皮特斯博士也曾親自教會過霍伊一種名為“直升機技術”心法,說來有些玄妙,越是自我上升,越是能向外投放注意力,就會意識到自己與浩瀚世界相比,是如此渺小,與此同時便會在心中升騰出一種念頭,如果真若渺小,那困難和障礙也將隨之渺小,面對目標也會放鬆下來,找到自我的心理出路,拿不到腳踏車賽的冠軍,也要淡然接受,因為無論是否奪冠,這世界都不會因為任何結果而停滯。

霍伊善用所謂“直升機技術”心法,內化於心,以此應對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直到面對生死,霍伊忽然發現,自己必須要更為堅強與達觀才能從容面對死亡的氣息與恐懼,如今他已經可以平靜地描述確診之初的恐懼心理,一度根本無法控制身心的變化,哪怕找到皮特斯博士去尋求救助。參透生死並不容易,霍伊首先真正接受了人人遲早要面對死亡的真實降臨,絕大多數人是突然被死亡吞噬的,根本不能向最親近的人說再見,更不可能與諸事和解,而拿著醫生的診斷,則可以獲得了明確的時間目標,如今一切居然都顯得無比從容了。

治療會讓霍伊脆弱不堪,但他努力告知自己,這已經很幸運了,至少自己還有藥物可以幫助贏得時間,儘可能慢地去抵達生命終點。有此心境,霍伊心生滿足甚至一絲歡喜,甚至獲得了控制心緒的強大力量,病魔和恐懼不再像潮水般奔湧而來,再困難的情境都能平靜去面對,“所有恐懼和焦慮,都源於我們對未來的種種不確定。”霍伊說。“未來遲早會成為你心中的抽象概念。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在腳下星球生活的時間都很有限。”

霍伊的堅定與樂觀也感染著妻子,她此前並未親口將自己罹患硬化症額現實告訴一對兒女,夫妻二人不斷將樂觀情緒注入身心,即便罹患了不可治癒的疾病,但至少還有醫療手段可以減輕痛苦,還能努力保持住身心平衡,要發自內心感念這份人生幸運。透過這一次接受採訪,包括女兒在內的很多人將充分了解這對夫妻的病情,當《星期日泰晤士報》擺上報攤時,霍伊應該是身在丹麥作為解說嘉賓轉播世界腳踏車錦標賽,他已經決定徹底關掉手機,不希望置身於關切與問候的溫暖之中,那對於旁人也許同樣是一份負擔。